以短片《Instruments of a Beating Heart》獲奧斯卡提名的日本紀錄片導演暨剪輯師 Ema Yamazaki，於 CCDF 大師講堂中分享其創作歷程，深入探討紀錄片如何作為一種「文化翻譯」的媒介。她以自己的紀錄長片《The Making of a Japanese》為核心案例，說明長期觀察式拍攝如何揭示深植於日常制度中的社會價值，特別是教育體系。
Ema Yamazaki 成長於大阪，父親為英國人，自幼在日本與西方文化之間生活。她形容自己「一生都在轉譯文化」，而這樣的生命經驗，最終成為她紀錄片創作的核心視角。19 歲赴紐約就讀 NYU 電影學院後，她並未一開始就立志拍攝紀錄片。然而很快地，她發現自己對於「真實世界的觀察」遠比虛構敘事更感興趣。紀錄片讓她得以透過自身視角，重新組織現實，進而產生意義。
她從剪接入行，曾師承 Sam Pollard、並近距離觀摩 Ken Burns 等紀錄片大師的工作方式。多年實務經驗讓她逐漸確立一個信念：剪接是紀錄片的核心敘事引擎。她形容，有些人擅長從零開始創造，有些人則擅長將既有素材推向最好的狀態，而她很早便知道自己屬於後者。
一部歷時十年的拍攝計畫
長期旅居海外的經驗，讓 Ema意識到，國際社會對日本的理解，多半停留在料理、工藝、流行文化或傳統意象上，卻鮮少關注真正塑造日本社會性格的內在制度。
在她看來，日本的教育體系正是一個關鍵入口。日本小學不僅傳授學科知識，更透過打掃教室、輪流分配午餐、集體儀式與團體活動，培養孩子對責任、合作與紀律的理解。回顧自身成長經驗，她認為，若要理解當代日本社會的優點與矛盾，教育體系是不可忽略的起點。
《The Making of a Japanese》始於 2014 年，從構想到完成，歷時近十年。Ema 前後拜訪約 30 所學校，才終於取得東京一所公立小學的拍攝許可，得以完整紀錄一整個學年。拍攝最大的挑戰在於「取得信任」。日本學校對外部拍攝極為謹慎，尤其在缺乏前例的情況下。最終，她藉由舉辦東京奧運的國際背景，將本片定位為面向世界的文化觀察，而非宣傳片，成功說服地方政府與教育單位。
製作上，她與 NHK 合作，由 NHK 提供一名攝影師與器材長期投入，這樣的製作模式，使長時間、沉浸式的拍攝得以實現。
全然觀察式的拍攝方法
拍攝橫跨一整個學年，Ema 實際進入校園約 150 個上課日，累積超過 700 小時素材。連同前期研究與後期整理，她估算自己在校園社群中共投入約 4,000 小時。
在拍攝期間，她每天在校園中行走約三萬步，反覆穿梭於走廊與教室之間，尋找那些稍縱即逝、卻足以揭示制度與情感的微小真實瞬間。拍攝團隊使用的是一台小巧、幾乎能被忽略的攝影機，刻意降低存在感，讓孩子與老師得以回到日常節奏之中。
聲音同樣是關鍵。教師桌上擺放的無線麥克風，如同御守般靜靜存在—不張揚，卻確保每一段細微對話與情緒都能被真實保留下來。即使在日本紀錄片環境中，這樣的收音方式並不常見，Ema 仍堅持每次拍攝都為師生配置 5 至 10 支麥克風，因為「如果觀眾聽不見，就無法真正理解現場正在發生的事」。
她形容這樣的拍攝狀態，「每天都像是去上學。」不是一次性的拍攝任務，而是一段長時間與校園共同生活的過程，在規律與重複之中，等待那些真正屬於孩子們的時刻自然浮現。Ema 解說那些觀眾難以看見的工作，例如與孩子建立信任的過程、為高年級班級進行數月的前置拜訪，以及她刻意選擇從一年級開學第一天就開始拍攝，讓攝影機自然融入孩子的世界，而非成為打擾。
「孩子們一開始當然會對你揮手，」她說，「但最後，他們會忘記你的存在。而真正的瞬間，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才會出現。」
拍攝期間正值 COVID-19 疫情。團隊每週進行篩檢、全程配戴口罩，這對情感捕捉構成不小的挑戰。然而事後回看，Ema 也意識到，口罩反而在某種程度上保護了孩子，降低了被過度辨識的風險，使影像在長時間流通後，仍保有一層必要的距離與安全。
拍攝後期，她同時懷孕並完成剪輯工作，在生產後六週內交付第一版給 NHK。她坦言，這並非可複製的工作模式，但它真實反映了紀錄片創作與生活密不可分的現實—創作並非暫停人生，而是在生命持續推進的狀態中完成。
剪輯作為理解與建構的過程
剪輯工作從拍攝期間即同時展開，兩位共同剪輯建立多層素材篩選系統，週末檢視會、把無數小時雕琢成情緒上完整的敘事，逐步從大量日常影像中，萃取出具有敘事力量的片段。有些台詞後來重新錄製以求清晰；某些缺失的過場畫面，是幾個月後再回去補拍的。“某種程度上像是拍劇情片的方法，”她說，描述自己如何再度回到現場填補情感線。然而她強調，這並沒有讓作品變得不真實。
由於電影採取群像結構，剪輯重點不在於個人命運，而是不同年齡、教師角色、情緒與儀式之間的平衡。她指出，剪輯並非單純整理素材，而是不斷釐清「這部電影真正想談的是什麼」。
試映與後續發行
在本次大師講堂的分享中，Ema 多次提到試映的重要性。她分享，每一部長片在完成前，往往歷經數十場試映，累積超過百位觀眾的回饋。她坦承曾因回饋互相矛盾而哭泣，必須學習過濾意見的必要、學會何時開放作品讓他人介入、以及何時必須關起門來回到原本的直覺。「你要自己找到如何相信自己」，她說，「這很難，尤其是當你得不到任何認可時」。後來，她將標準調整為「只有當『兩人以上提出相同問題』時，才會納入思考；同時，在創作後期，導演必須知道何時停止收集意見，回到自己的判斷。」
影片完成後，其實並未立刻迎來順遂的發行歷程。Ema 回憶，在 2022 年底至 2023 年初，她將長片投向多個國際主要影展，但結果並未如願入選。她坦言，這段經歷往往在事後被忽略。如今看來，她的創作軌跡似乎迅速而成功，但在當時，作品彷彿被卡在原地，沒有被看見，也沒有任何出口，彷彿暫時失去了前進的方向。
這樣的停滯感，發生在一段高度消耗之後，歷經多年拍攝、懷孕與初為人母的階段，她曾第一次在職涯中認真懷疑，是否應該轉身離開紀錄片創作。然而事後回望，她認為並非作品出了問題，而是它們需要時間，才能被世界真正看見。
國際發行與作品回流
為因應不同觀眾，《The Making of a Japanese》被剪輯成多個版本，涵蓋戲院、電視與數位平台。Ema選擇先從國際市場出發，再回到日本，預期本土觀眾對「日常教育」題材的保留態度。
這一策略最終奏效。影片於 30 多個國家播映，日本戲院上映規模從最初的 13 家擴展至 100 多家。衍生短片《Instruments of a Beating Heart》亦成為《紐約時報》Op-Docs 平台史上觀看數最高的作品之一，並獲得奧斯卡提名。
拍攝兒童的倫理責任
面對未成年拍攝對象，Yamazaki 持續反思影像倫理。她選擇不完整公開孩子姓名，並與家庭維持長期聯繫。她強調，法律上的同意書並不等於創作者免責，特別是當孩子長大後，可能對影像有不同感受。
她會擔心這些孩子長大後怎麼看待自己被拍攝的影像，她會盡可能回饋孩子們，其中一位甚至以她的嘉賓身份一起去了奧斯卡。如果任何孩子成年後要求下架素材，她會毫不猶豫照做。「有簽同意書其實沒什麼意義」，她說，「真正重要的是品格。」
給創作者的一句話
Ema 希望拓展全球對日本的敘事，不再只是嚴肅上班族的刻板印象，而是更情緒化的真實、更日常的教室，讓社會紋理自然浮現。她提到自己期待日本也能出現一波紀錄片新浪潮，像近年印度與韓國的蓬勃景象那樣。她談到的“工具”不是器材，而是敘事方法，她相信日本創作者應該能取得並自由使用。
在講座尾聲，Yamazaki 回顧作品初期未被看見的低潮。最終，她發現作品並不需要改變，只是需要時間被理解。
她送給創作者的一句話是：
「不要懷疑自己。世界需要你的視角，只是有時候，它需要比較長的時間被看見。」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