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om Jennings：動盪時代的紀錄片趨勢——CCDF-16 大師講堂
現場紀錄
當代紀錄片導演 Tom Jennings 於 CCDF 國際紀錄片論壇發表主題演講，以「動盪時代的紀錄片趨勢」為題，分享他多年在國際市場的觀察與實務經驗。由世界科學與紀實節目製作人大會總監 Paul Lewis 主持的這場對談，以「Perfect Storm（完美風暴）」開場，象徵紀錄片產業正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——財務不穩、全球局勢動盪、AI 技術威脅、企業併購與預算削減同時席捲而來。Paul Lewis 指出，這場「風暴」不僅考驗創作者，也迫使整個產業重新思考自身的方向。
Jennings 被譽為「當代最具說服力的故事講述者之一」，曾為多家國際頻道製作數百小時內容，橫跨歷史、科學與人物紀錄。他在演講中首先回顧個人職涯的起點——從新聞記者到紀錄片導演的轉折。年輕時，他任職報社，始終懷抱強烈的好奇心，笑稱自己「像個永遠五歲的小孩，總是不斷問『為什麼？』」。這份探問精神成為他踏入影像創作的基礎。
1990 年代末期，他在洛杉磯的新聞生涯進入瓶頸，偶然為 Discovery 頻道撰寫紀錄片腳本，從此展開全新旅程。他形容，那是紀錄片產業快速成長的年代，也讓他有機會走遍世界、訪問不同文化與人物，「那是我通往世界的門票」。Jennings 並未直接受過電影教育，而是在現場向攝影團隊學習拍攝、燈光與敘事邏輯，我常常請教技術人員「什麼是三點打燈法？」、「為什麼你需要景深？」，所以「我的電影學校就是現場。」
2004 年，他創立了自己的製作公司 1895 Films，取名自電影誕生的年份。二十多年來，公司專注於紀實內容與歷史題材，持續在市場變動中生存並成長。他坦言，在紀錄片這樣高淘汰率的行業中能維持運作，本身就是一種勝利。
Jennings 的代表作品包括《MLK: The Assassination Tapes》（2012），該片榮獲美國電視界最高榮譽皮博迪獎（Peabody Award）；《Challenger Disaster: Lost Tapes》（2016）獲得艾美獎（Emmy Award）；《阿波羅任務 Apollo: Missions to the Moon》（2019）則為國家地理頻道製作，贏得 Producers Guild of America Award（美國製片公會獎）。這些作品共同建立了他在紀實影片領域的聲譽。
談到跨文化題材，他回憶 2008 年在洛杉磯中美電影節首映的紀錄片《Out of Left Field: The Making of the Chinese Baseball Team》。故事起源於他一位記者朋友的發現：為了備戰北京奧運，中國棒球隊曾向美國職棒大聯盟（MLB）求助，並由兩位美國教練前往中國訓練球員。語言與文化隔閡引發諸多趣事 — 教練上投手丘時必須帶翻譯，而翻譯竟將「棒球棒」誤譯為「高爾夫球桿」。Jennings 形容這是「世界上不會再發生第二次的故事」，他親自跟拍兩年，最終於美國公共電視 PBS 播出。
另一部讓他深受感動的作品是《戴妃的獨白 Diana: In Her Own Words》。2017 年，國家地理頻道邀請他製作黛安娜王妃逝世 20 週年紀錄片，並要求「必須有新的觀點」。Jennings 想起英國作家 Andrew Morton 於 1992 年出版的《Diana: Her True Story》，據傳內容源自黛安娜本人錄製的七小時音檔。他親自致電 Morton，對方起初拒絕：「，去排隊吧！你是第2,000個來問的製作人！我死都不會給，這些錄音我會帶進棺材。」Jennings 說服他：「我想讓黛安娜自己說話—沒有旁白，沒有評論，就像她親自導演這部作品一樣。」最終 Morton 同意合作。Jennings 隨即飛往倫敦，當天煙雨濛濛，他在出版社裡聽完所有錄音，彷彿「黛安娜就在房間裡跟我們說話」。該片後來於 Netflix 上線，與《王冠 The Crown》第四季同檔期播出，成為平台 Top 10 唯一入榜的紀錄片。
談及當前產業現況，Jennings 指出，雖然紀錄片市場在全球擴張，但預算卻快速縮水。許多電視網已不再買斷全球權，而僅購買特定區域首播權，將版權留給製作方。這種模式在過去幾乎難以想像，但如今已成常態。同時，影像素材授權費用不斷攀升，對新創作者而言更是沉重負擔。「我們公司能談到優惠價，是因為長期大量採購，但年輕導演要做到這點，幾乎不可能。」
他認為，AI 技術在紀錄片製作中既是機會也是危險。「AI 是一把雙面刃。」他提到在製作《The Great Books of History》時使用 AI 生成 16 世紀倫敦街景，以降低成本並補足缺乏畫面的歷史段落。然而他也警告，「AI 就像桌上放著一把上膛的槍，若不謹慎使用，會破壞觀眾對真實的信任。」
在募資模式上，他回顧傳統的「美式模式」— 製作人向電視網提案、由電視頻道出資、完成後版權歸屬平台。而現在多數平台採取「英式授權制」：製作方保留版權，但報酬減半，且僅限區域播放。這迫使創作者成為「半個發行商」，需自行談判授權範圍與期限。「我只想講故事，但現在每天都在談合約。」
他也談到提案形式的遽變。以往一兩句話即可成交，如今提案文件動輒16到20頁，必須包含完整的故事結構、音樂風格、影像語調與示意畫面，還需附上高品質的短樣片（sizzle reel）。「必須剪得像正式上播的成品。」他苦笑說，光是開發階段就可能耗費三個月，只為換取一次會面的機會。
內容策略上，Jennings 強調「要嘛提供全新的故事，要嘛找到舊題材的新切口」。他舉例自己正在開發一部關於鐵達尼號的紀錄片，收錄 1930 至 1940 年代倖存者的真實錄音，不設旁白、不重演，而是以聲音帶領觀眾回到 1912 年的夜晚。這種形式讓多家平台表達興趣，也證明歷史題材仍有無限延展可能。
面對年輕創作者，他給出幾項建議：學會多工與跨界思考，熟悉剪接、攝影與後製等技能；善用商業專案盈餘支持個人熱情計畫；必要時願意以無酬合作完成作品。「在戲院裡看到觀眾專注凝視自己創作的畫面，那一刻的滿足是無可取代的。」
他觀察到串流平台的黃金年代已過。Netflix、Disney+ 等平台訂閱數趨於飽和，並重新推出「含廣告方案」，「這其實就是回到傳統電視模式。」他預測市場將趨於穩定，但不會再重現 2000 至 2020 年的榮景。未來，製作人必須更精確地規劃資金與拍攝目的。
在談及未來計畫時，他提到一個仍未問世的實驗性節目《AI In Their Own Words》，利用人工智慧重建歷史人物聲音，讓 Malcolm X「親自」朗讀自傳。平台方認為觀眾尚未準備好接受此形式，反應冷淡。但 Jennings 說自己會保留這個案子——「有些點子我放了十二年，最後還是被買走。永遠不要丟掉任何靈感。」
最後，Jennings 回到他一貫的信念。他認為，無論技術如何演變，真正能打動觀眾的始終是誠實與真實。「誠實無法被偽造，你只能站在旁邊，讓真實自己發生。只要有好故事，世界總會願意傾聽。」
